伍优是经得起生活考验的年轻人。这不，他一大早就谢绝双休日阴沉黎明送来的好意，一脚把懒觉踢开，一骨碌从温暧的被窝里爬起，给依然沉浸于梦乡的老婆孩子做好早餐后，轻轻地打开房门，幸福地朝卧室里瞅了瞅，而后轻轻地关上门，挎上菜篮去市场寻觅新鲜而丰盛的午餐，送给儿子一个细心慈父双休日所应有的温暧。
一出家属院大门，伍优还是禁不住习以为常地打了一个哆嗦。机器的轰鸣声、汽车此起彼伏争相斗艳的喇叭声、路边挖掘机费力撕破下水道口子声、工地上磊房子砖块相碰的“当当”声，以及扒房子大铁锤沉重的闷嗯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似乎都在阴暗的晨曦面前叫嚷卖弄着一个事情：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伍优又懊恼哆嗦了一下，随之就像一朵浪花，被卷入人流的大海里。
菜市场就是一场人声的大雨，把顺流而来刚刚还湮没于浪里的伍优给溅醒了。“到了！”伍优在心里一高兴，于是就又哆嗦了一下。如果伍优生活在古代，所谓“君子远苞厨”，那么他也许根本无法弄清眼前的事实。那个“老”的菜市场五年前而建，五年后被拆，路边各处大大的红色“拆”字，把各种各样的菜摊从屋子里、棚子里挤出来，占满了道路的两旁，而大车小车各种各样新旧型号不一的车辆，或疾或缓，见缝插针，迎面而来或蹑踪而至，使人避之不及。
伍优向来不肯多待，一路上谨小慎微把盘算好的菜放入篮子里。
“哟！伍老板，买菜呀！”
伍优抬起头，疑惑地用眼光捉摸着笑容满面的女摊主，见摊主笑容可掬，遂小心地用余光首尾照顾了一番，然后才确信无疑这个女菜贩是在和自己说话。伍优遂矜持地点了点头，微笑着问道，“你认识我？”又颇不自信地小声嘟咙，“老板！？谁个是老板？”伍优这一句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补白，的确很重要，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什么高帽子都戴，而自己又心安理得，那样为人是很不道德的。
“嘿呀！怎么不认识？你经常和你爱人一块来买菜，我认识你爱人，怎么不认识你呢！”
伍优恍然大悟。
“想买点啥？你看伍老板，”女菜贩指着面前的波菜，夸赞道，“多新鲜的波菜，买点吧！”
是不错，那就买点吧。伍优点了点头。
女菜贩立即麻利地拾起地上的秤，捡了两把放在秤盘上。
伍优掂起脚瞅着秤星的当儿，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问价钱，慌忙张口，不想女老板已经秤好。
“伍老板，你瞧两斤翘翘的，四块钱吧，老主顾了，来我给你放到篮子里。”
“两块钱一斤？好贵呀！”伍优一边掏钱一边抱怨。
“哎哟，进价就贵呀——你们还好，工资涨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嘿，老头，你干什么？！”
钱已经付了，伍优也懒得和她啰嗦，正埋头打理篮子里的菜，闻声抬起头来。女菜贩正劈手夺掉一个老头手里的劈剩下的波菜叶子。老头大约有六十来岁，稍瘦，面相整洁，斑白头发，看上去更显得精神矍廋。上身穿着一件毛料中山装，虽干净整洁，然有心人稍一留心，就会发现这种样式的衣服，只有在八十年代穿起来，才符合潮流，而如今经过三十年经济大潮的冲击，那年月的东西仿佛也已销声匿迹，此时突然晃悠出来，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反而显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寒碜。彼时，老头的菜篮里已有不少菜，伍优看了一眼，只见几爿白菜帮子，一绺秦菜像不争气似的，羞涩地蜷缩在篮子里。
“唉哟哟！你每天都来，我们也是不容易啊！这虽是劈剩下的，我也是用钱买的，——你这人真是的，也不问一声，”女菜贩似乎很生气，踢了踢脚边撂在地上的波菜叶子，颇为不满地又滴溜了一下老头的篮子，希望再次有一个惊人的发现，然而她好像有些失望，“走走走！我还要做生意呢！”
老头提着篮子，默然无语。
“慢着！”女菜贩提高了声音。
伍优吃了一惊，硬生生地把微微张开欲言的嘴又合上了；老头此时也是愣在当地，不明所以。
只见女菜贩从老头菜篮边摘下一片波菜叶子，长吁了一口气，放心地向老头摆了摆手。
老头走了，脚步落寞而无力；伍优也走了，脚步沉重而无奈。
阳光从云层里探出头来，仿佛窥破人间的心事。家属院里，三三两两的老年人，有的舒展猿臂，吞吐着太极姿势；有的一步三摇，行吟在花间树下；有的轻摇火红火红的折扇，清音刷然……呵呵，一派祥和。伍优喘不过气地想。
上楼，打开门，儿子正在门边专心致志地堆着积木。
伍优放下篮子，静静地蹲在旁边。看着儿子一遍又一遍地稀里哗啦地推倒，又信心十足地一遍又一遍地磊起。伍优忽然兀自笑了：那些拆了又建建了又拆的楼房水道等，不正像儿子手下俯首贴耳的积木？儿子真是天才！竟然能和成年人同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