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妹打来电话，说明天是奶奶的祭日，问我回不回去。
我愕然，奶奶都走了一年了吗？一年啊，忙碌的岁月里我总在思念着她，可她怎么连一个梦也没托给我呢？奶奶就已经离开我们一年了吗？可我怎么总觉得我在昨天或者前天要不顶多也就前几天还见过奶奶，她的瘦得能隔着皮肤摸到骨头的手拉着我的手，她的不停地流着眼泪已经看不清东西的患了几十年白内障的双眼看着我，对我说：
“孝儿，你快给奶奶领个媳妇啊，要不，我怕快看不到你的媳妇长啥样了啊！”
“我……”对奶奶念叨了无数次的问题，我没有一次给过她确切的答案。
“到底回不回去啊？”电话那头的妹妹突然打断我的沉思急切地问。
“回……回去……”我吞吞吐吐地说。

二
可是我没有回去，因为我没有请下假。我快要升职了，在这个时候我不能未经领导批准私自休假。
我骗了小妹，就像去年骗了奶奶一样……
那天爸爸打来电话说奶奶病重，我请了一天假，匆匆赶回爷爷和奶奶一直不肯搬出来的土窑洞里。
那是夏日的午后，奶奶却盖着被子躺在炕上。她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尤其是脸上，两边的颧骨好象能顶破苍白的衰老的皮肤似的；她的下巴又比从前尖了；她的嘴巴总在一张一合，似乎在祈祷着什么，她的嘴里已看不到一颗牙齿；奶奶闭着眼，她的双眼已经深深地陷到两个小黑洞里，很明显地能看到两个眼眶，其实她闭着眼和睁开眼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她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她的眼睫毛还是湿的，她的眼睫毛总是湿的，因为她总是不停地流泪，因为她一直就有白内障。
奶奶听见了我叫屋里的叔叔和姑姑，她挣扎着坐起来：
“孝儿，……是孝儿回来了吗？”
我能够听出来，奶奶说话有多么吃力。
“奶奶——”我叫出来，几乎是带着哭声。
奶奶的手摸着我的脸，她的手上粗糙的皮肤已经皴裂，以至于我的脸都有刺痛的感觉。我扶着奶奶轻轻躺下，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那个夏天竟是那样得冰凉。
“孝儿，奶奶差点就见不到你了……你要再不回来，奶奶可就真见不到你了！”奶奶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奶奶——”我又不知道对奶奶说什么了，我只能哭一样地叫着她。
随后，奶奶又问我在家呆几天，她叫我多陪陪她，说怕她的病好不了，说我一走恐怕就见不到我了。我说我请了好几天假，我等着奶奶病好了才走呢。
后来奶奶睡着了，她太累了，她需要休息。
爸爸告诉我奶奶本来已经好几天水米不进了，那天早上却自己要的吃了两个鸡蛋和半块饼，还喝了半杯牛奶，说不定过几天就好了呢。其实爸爸知道我工作忙，他故意安慰我才这么说的。
那天我走了，我不敢去向奶奶告别，匆匆地、悄悄地走了。我坐在公共车上为奶奶祈祷，第二天上班为奶奶祈祷，然而第三天早上，我接到爸爸的电话，他语气沉重地告诉我，奶奶昨天晚上去世了。

三
我急急忙忙请假，挤上公共车奔丧回家。
刚进村就听见沉重的哀乐，快到家门时听到的是一片哭声。家里正厅中间放着一口棺材，棺材前放着奶奶的遗像。好心的邻居大婶把我搀到奶奶灵前上香。我没有哭出来，只是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中午的时候，棺材要封口了。主事的人叫儿孙们看奶奶最后一眼，我看到躺在棺材里的奶奶，我永远忘不了奶奶那个样子：奶奶比前两天又瘦了一圈，她才死去两天，就已经跟一个电影里的木乃伊一样了。我扭过头不忍心再看下去，想着眯着眼睛走路送我上学的奶奶，想着爸爸打我时把我抱在怀里保护我的奶奶，想着把好吃的给我藏着藏到变馊了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奶奶，想到一直催着爸爸让爸爸快给我找媳妇的奶奶……想到从此后奶奶将躺在那个木头做的大盒子里与我们永别了，我再也见不到奶奶了，我的眼泪终于决堤。爸爸、叔叔、几个姑姑，大家都抱着哭做一团。一个大汉，拿一柄大锤，陆续把几个七寸长钉和一些木楔子砸入奶奶的棺材里。几个姑姑泣不成声地在旁边念着：
“妈啊妈啊你别怕，我们给你盖高楼大厦；妈啊妈啊你别怕，我们给你盖高楼大厦……”

四
几天后，奶奶出殡的日子。
乡下习俗，出殡这天哪个儿孙哭得最凶，哪个儿孙最孝。然而我还是没有哭出来。邻居们都说，奶奶平时最疼我了，作为奶奶最大、最疼的孙子，一声都没哭太不应该了。我无言。我欠奶奶的地方太多了，眼泪能弥补些什么呢？
奶奶出殡前一天，我和叔叔去看了为奶奶建造的墓室，名为“福墓”。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地洞里，我仔细地打扫了每一个角落，把每一块土砾都踏为齑粉，踏得瓷实。奶奶被埋葬以后，我和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几个姑姑又一次去“福墓”。那里堆起一座新坟，奶奶将长眠于下面。我们把一把把麦麸撒在奶奶坟前，“麸”与“福”、“富”谐音，祝福奶奶在另一个世界永远幸福吧。
而奶奶的不肖儿孙们，将继续在这个世界上走她走过和没走过的路。

五
我不信鬼神，可我总有一种感觉，奶奶没有死，她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就如同她会理解在她临死前我骗了她一样，在她出殡时我没有哭，在她祭日我没有回去到她坟上去，她同样理解。
奶奶啊，奶奶，你并没有死啊！你一直活在你孙儿的心中。
我明白了，明白了奶奶一直没有给我托梦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