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传闻像落叶，纷纷扬扬，有严冬的味道。在冷空气中还未聚集成块就被流言吸收，直到蒸发，被人群吸光。消息是流言的一种，不知道被什么至关紧要的人物嗅到，很快蔓延成片。村、镇、县都像遭风一样，很快成了普通人家的欢乐论谈。这不大学生陈茗被分到余震乡政府实习的事，喝杯茶工夫，就传遍了全镇，被各人捎了去，沸腾了。
众所周知，陈茗是县长的儿子，大学刚毕业，就被挂职锻炼迁调到余震乡政府实习，实习期一年。有人问为何还挂职锻炼？很显然，县长的儿子不能搞特殊，一视同仁。这当然是面子话，但面子话却不能当儿戏。他看来也是受父母私下忠言所告，便简单收拾衣物，像个背井离乡的汉子，就出门了。
县城离余震乡八十多公里，路面因常年被超载车辆碾驶，坏掉了，像张凸凹不平的脸，还长满粉刺，一洼洼像被子弹打穿的棉袄，棉絮鼓胀出来，像一片片炫丽的花朵，细碎的石子像花朵里流出来的金粉，铺天盖地。车子不敢跑快，即便如此，依旧颠簸得厉害，摇晃得像窗外刷过的小树。陈茗感到胸口一阵阵发胀。心像一块掀起的石子，跌起跌落。尘土是最令人触目惊心，窗外有风，很大。卷起的沙尘像突袭而来的沙尘暴，遮挡了视线。沙尘像玩疯的孩子，乘着旋风起舞，劈头盖脸地打过来，陈茗立刻感到混浊气息里的硬质成分和渗进齿缝的沙砾。他皱紧了眉头，这是个什么烂地儿，他心里低低骂了一句。车厢混杂的气味和窗外的飞沙走石，令他渐渐开始烦躁，实习，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一切都是父母的筹排。为了安抚他，母亲特意请他吃饭，说他还年轻，不需要懂很多东西，只要顺着她和父亲的意志，他将有一个体面人生。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定要学会逢圆。做好给于他顺理成章的提拔和铺垫，还有就是实习结束时，他务必要给他离开的位置推荐一个合适人选，如有可能，这个人选将被提拔，成为他的得力助手。谁都知道，近些年，城乡流行一种腐朽观念，拿钱买官做。无论是否才高八斗，只要有钱，就能得手官高厚禄，这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风气，父母希望通过他的实习，为他找到一个服贴得力的随从，为他的人生做最保障的打算。
(二)
车子拐进了一段山路，窄小而起伏，他的心随之起落。无论怎样，他上了大学。拥有名校里，不为人知的荣耀。人生是一段泡沫风景，犹如那转瞬即逝的大学时光，他不是一个饕餮之年的将军或者勇士，到了迟暮之年，有太多需要记忆和回忆的，包括遗忘。他的简单过往就是一段段平凡而不具创意的日子，在他的头脑里，闪过许多脸谱，男的、女的、帅的、丑的，孩子和老人。放在心里的，扎根的、浮萍的、转瞬即逝的，就像一场烟花，美丽而绚烂，只是拥有一个短暂的生命，绽放时，美丽，留下的是收尾的、带着痛恨的、喜悦的、爱的、疯狂的、烦躁的记忆。记住的留在心里，遗忘的是流星的瞬间。带着刻意的惆怅，一个稚嫩、内向、没有非凡经历的学生，在做前半生总结时，遇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那是被一段往事占据太久，以至于涂抹了其他成分。那是一张美丽的脸，是他所喜悦的。好比在一个白色大而透明的瓶子里面，用清水养了一捧百合，滴着水珠，带着香气，在阳光里，拥有光泽。美丽的描绘，是个大样，布满轮廓。至于里面，拥有更加迷人的细节。那是一个来自北方的女孩，个子清瘦，苹果脸，拥有迷人的下巴和酒窝，大眼睛，眼神幽蓝富有光线，不受拘谨。让人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休，一休哥哥的眼睛，可爱而布满智慧，海藻般的长发铺在背上，白衬衣、过膝盖的蓝色纱裙、细细带子绑在脚踝上的黑色凉鞋、修得很短很整齐的指甲。喜欢野花，喜欢在头发上别一枝新鲜的小花，看起来妩媚优雅，带着花的香气。走过她身边，像一枝滴水百合，拥有令人神往的心动。
他是在对彼此的好奇而充满诱惑的视线里被迷惑的，那是一次大课，在装下百人的阶梯教室里上课，阶梯教室座北朝南，拥有明亮的光线，座位布置像影院效果，坐满了共同必修课的不同专业学生。这种大课，座位混杂，可以乱坐。他从前门走进去，手里拎两本书，在门口停顿一下，想找个阴暗可以掩饰小动作的角落坐下。突然突兀的视线里，扫射出一张明净、拥有美丽额角的脸，她正低头写东西。愣怔了片刻，女孩抬头，正好与他发愣的眼神相撞，他们彼此拥有共同的视线两秒钟，女孩才慌忙低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翻书。他突然有了惊讶而好奇的心动，在女孩前方斜对角坐下。稍稍的欠身，就可以看到女孩美丽的侧脸。低矮臃肿的胖教授走进来，喧哗停止，他倾斜的视线里，感受到女孩好奇而专注的眼神，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扫来扫去。他装作活动脖子，左右扭动，斜睨地看去，女孩正瞪着大眼睛盯着他不友好的斜睨，她认为这个男孩的眼神太过明亮而肆无忌惮，夹杂着不羁。而他却认为，女孩会不会就此认为他是个坏蛋，用不恭敬的眼神斜楞她，真不地道，想着他轻笑了。
随后大课接连不断，临近毕业，专业课修满，必须修够十五课选修课，并保证都考试过关，如此这般，毕业证才能顺利到手。否则，残忍的学校只会发一个结业证给你，让你欲哭无泪。专业课考试一再卡壳的人，还得挤工夫上大课，考选修，无疑是一种折磨。而他突然像注入了活力，对大课拥有了无比的耐心和意志。走进阶梯教室，他在寻找，奇怪，同样的视角，同样的位置，依旧是那枝清水百合。她时而伏案低眉，时而抬头凝望，放松紧凑的神经。她总会准确地找到他，那是一种感觉吸引，很有力，没有东西可以剔除或分离。各自的心思像雨后春笋，饱足而拥有干燥的光线，芽尖尖挺，长势不紧不慢，却很绵长。心跳的分量，不可估摸，或许是碍于面子，怕遭拒绝。或者是秉性里的自尊，不可损伤。都不曾刻意靠近对方，或者表示过什么，只是日复一日地传递、较量着视线。或许双方都埋怨对方，不肯先开口。但是鉴于陈茗的个人性情，他看起来很傲视，如此多年，相上他的女生，可不是小数目。他任何时候，都不曾主动过。主动，在他眼里是两个不被看好的字眼，说明他身上没有女孩喜欢的男人气质，征服不了女人，所以为了索取美丽的东西，才会低三下四去主动，这完全是一种背拗，是他不习惯的定律。对于眼前这个清水百合，拥有光洁、冰清的肌肤和一对精巧的小酒窝，说实话，他被震住了。但鉴于个性，他又奢于开口。同样对于光鲜可人的女孩而言，更是如此，她的美